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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存与共存平衡

文|梁鹤年 加拿大女王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学院前院长、教授

导读


人追求自存与共存,要维持两者之间的平衡。这是自然之法,无关道德。它有一定的因果逻辑,没有选择性,与人的自由无关。但选择按自然之法或反自然之法去生活就是道德性的选择。在这方面,人是绝对自由的

人是“理性动物”

自存与共存平衡就是“善”

怎样去找平衡点


人是“理性动物”

我说过,人是理性动物。自我保存和与人共存的“存”都是指作为理性动物的“存”。

先从人是“动物”说起。人有“物性”,发自于生命和生存的物质需要(主要是衣、食、住、行)和追求(主要是安全、方便、舒适、美观)。这些,都可以追踪到人类官能感觉的特性(视、听、嗅、味、触)。人也有“群性”。他通过群体去提升他衣、食、住、行的质和量。亚里士多德说得好,“人跑到城市(组织城邦)是为求安全;人留在城市是为求幸福”。他说的“幸福”是指活得更像人,而更像人的意思是更能“发挥”(flourish)。可以想象,聚居在一起,人人力求发挥,会发生甚么。会发生很多“众人的事”:不同人有不同意见,尤其是对衣、食、住、行的安全、方便、舒适、美观的不同需要和追求。聚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就要处理这些不同。怎样处理?靠理性。

人是“理性动物”。他的理性告知他,人是追求自存与共存的,并且要维持两者之间的平衡。这是自然之法,无关道德。它有一定的因果逻辑,没有选择性,与人的自由无关。但是,选择按自然之法或反自然之法去生活就是道德性的选择。在这方面,人是绝对自由的。

自存与共存覆盖一切的人际关系,也就是包括一切众人的事,无论是父与子、夫与妇、官与民、朋友与朋友,买家与卖家、开发商与周边百姓、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怎么去找自存与共存的平衡?

在一个鼓励自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社会里,所与人都在扩大自存空间,结果是每个人的自存空间都会小些。在一个鼓励共存(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社会里,所有人都会为别人设想,结果是每个人的自存空间都会大些。因此,共存是自存的最佳保证。

怎样与人共存?对人、对已同样公平,才得共存。怎样才算公平?“待人如己”:如果你在别人的位置你会希望得到什么的对待,你就应该同样的对待别人。你迷路,希望别人给你一分钟,教你走;所以,别人迷了路,你也会给他一分钟,教他走。这是“正常”的做法,“自然”不过的做法。“超正常”的人会带他走,这样的人不多,所以可贵;“不正常”的人会不理睬,更甚的会乱指,这样的人虽然也不多,但可憎。因此,自存是共存的最佳标准。

不要小觑我们人类。考虑别人,也就是换位思考,“过得自己,过得别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自动的、不自觉的。这是起码的共存。有没有连自己都不顾的?大家都可能听过“自私的基因(selfish gene)”。很多人误解,以为这代表“个人”的自私。不,这代表“人类”的自私,经千万年的进化,深植于每个人的心。拿两个例子说说。大家都坐过飞机。起飞前,总有“温馨提示”:怎样带上安全带,放好椅背板等等,但到了差不多最后,总有一段:“如果遇上气流,氧气罩会掉下来,你先要为自己带好,然后才去帮助别人”。为甚么要这么啰嗦?如果人总是自私的,完全自私的,哪还要提醒他先救自己?不,在危难的时刻,人类会有一种莫明的救人冲动。你更要留意,温馨提示不是说,“然后才去帮助你的孩子或老人”,而是说帮助“别人”一一一与你无相干,没有关系的人。你知否泰坦尼克号要沉没的时候,船上的乐队奏起音乐去安抚疏散的人群守秩序排队上救生艇,这些乐队成员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要抢艇逃生是绝对有能力的。你又知否为甚么在危难时刻总是妇女和儿童被先照顾?因为这些“弱者”其实是人类延续的主线。人类,为它物种的生存,是绝对“自私”的。

自存与共存平衡就是“善”

上世纪法国哲学家伯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有一个精妙的故事。他说,人类会不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不能“证明”的,因为人的行为可以看见,人的心是看不见的。但他又说:证明虽然是不可能的,但有很强的端倪。他举例。假如你站在激流的河边,看见河里有人在挣扎,快没顶了。就在此刻,你旁边一个人跳下河里,游向这个在挣扎的人。伯格森问,你心中会涌现甚么感觉?绝大对数的人都会觉得此人奋不顾身、值得钦佩。(当然,你或者同时觉得他太鲁莽了)。你怎么知道,河里的人不是在挣扎,他只是跟岸上的人开玩笑;跳下河里的人也不是去救人,是想趁危抢劫。有没有可能?绝对有。但要紧的是你不知内情,只觉得这个人的行为伟大。伯格森认为这就是个很强的端倪——你也有舍身救人的心。你必需有这个心才可以跟跳河救人的行为产生“共鸣”。

自存与共存平衡就是“善”,非但是应该去做,更是个责任。它使你活得更像人、更幸福、更精彩。

平衡不是平均。我常常听那些“凡事相对”之徒说,世界上没有绝对黑、没有绝对白,只有灰。以此去形容人类道德行为,多么没有想象力、没有吸引力。所有颜色中,灰是最没有性格的。但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如果你的人生只求安全。做个灰色人吧。但如果你要发挥、要精彩,我建议抛开灰。

黑与白混起来是灰。黄与蓝合起来是青。青是多么鲜明的颜色呵!水是氢、氧的化合,但跟氢、氧完全不同,是另外一个存在。但是,要注意,水分子中,氢、氧的比例一定要2比1。多一点、少一点就不是水。可以说,自存与共存的平衡不是一点自存加一点共存就成,而是刚好的自存、刚好的共存,嵌在刚好的平衡里,是个脱胎换骨的存在。而且,它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是实在的存在,在具体的人、事、时、空内存在。为此,它是“相对”的。也就是,自存与共存的平衡点是存在于特定的人、事、时、空里。不同人、不同事、不同时、不同空,都会有不同的平衡点。

辨别这些平衡点要智慧,站稳这些平衡点要操守。我们知道要平衡,不一定马上辨得出平衡点,但方向是明确的;我们找到了平衡点,不一定永远站得稳,但坚持是值得的。《中庸》第二十二章这样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用在这里,自然之法就是“天之道”,是“诚”,只有圣人是“诚者”,可以“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我们是凡人,追随“天之道”是我们的“人之道”。因此,我们是“诚之者”,要择善固执——辨别自然之法,然后去坚守。

道家思想给我很大的启发。“道可道,非常道……”大家耳熟能详。但对我有特别震撼力的是第二章。“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先后相随……”我对“相”的演释跟主流不同,我把它看成“样相”,也就是“呈现出来”的意思。“有和无呈现出生命,难和易呈现出成败,长和短呈现出形状,高和下呈现出倾斜,音和声呈现出调和,先和后呈现出跟随”。这跟黄与蓝生出青、氢与氧生出水同一意义,但想象力更丰富和活泼。此中,“长短相形”特别形象化。有长有短才出现形状。形状生于长短,但完全不是长与短的妥协,是长与短的显彰。为此,形状是有个性的,每一个形状反映一套独特的长短配置。怎样应用这些启发?

怎样去找平衡点

不同的人、事、时、空会有不同的自存与共存平衡点。例如,劳资的工资谈判。劳方与资方都有其独特的自存考虑和与对方共存的考虑。哪里是平衡点?这个谈判一定是发生在一套特定的人(例如资方与劳方关系是良好、恶劣?)、事(例如双方的差距多大?)、时(例如资方是赚钱、亏本?)、空(例如宏观的经济环境如何?)之内。“长短相形”的隐喻(每一个形状反映一套独特的长短配置)意味一个合适的处理方案(形状)必须反映在该独特的人、事、时、空里,劳资双方利益的自存与共存平衡点所在(长短配置)。

怎样去找平衡点?孩子玩“翘翘板”很形象化。有两个办法去取得平衡。一是把重的一方减轻,或把轻的一方加重;二是叫较重的一方坐近些翘翘板的支点,或叫轻的一方坐远些。把一边减轻或加重代表调整利益的权重比例,例如多照顾劳方利益或多照顾资方利益。向支点移近或移远代表调整利益的衡量标准,例如从工资的高低转焦到工时的长短。这些都需要想象力。以自存与共存平衡的原则去思考和处理“众人的事”提供了系统的思维范式和鲜明的价值取向去发挥想象力。找经济(资源的分配)、政治(权力的分配)或社会(等级的分配)的平衡点都如是。

西方人有“我们”(we),但没有“大家”。“我们”是很多的“我”但都是“独立的我”;“大家”也有很多的“我”,但超越了“独立的我”。

现代西方谈“公众利益”(public interest)。现代前,他们是讲“公共福祉”(common good)。“众”与“共”,一字之差,清楚地反映出现代西方的价值取向。中华文化有“大我”和“小我”。英语只有“小我”,而且是大写的,唯一大写的。


 编辑 | 肖静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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