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银行挑战美元的国度特权
随着金砖开发银行、应急储备基金、交易所联盟和能源联盟的建立，陈旧的布雷顿森林机构的真正替代者终于出现了
2014年7月15~16日，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六次会晤在巴西福塔莱萨举行。会后，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5国领导人宣布了《福塔莱萨行动计划》（Fortaleza Action Plan），该计划是在《福塔莱萨宣言》① （Fortaleza Declaration）中提出来的。在《福塔莱萨宣言》中，5国领导人重申，金砖国家将成为挑战“华盛顿共识”所提出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重要国际力量。5国领导人讨论了当今世界主要的不稳定因素——从叙利亚到苏丹，从乌克兰到伊拉克，并一致认为有必要寻求实现和平的新途径，进一步发挥联合国在解决战争和安全等突出问题方面的作用。《福塔莱萨宣言》中最大胆的举措是组建金砖国家开发银行，以应对自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执行量化宽松政策以来出现的国际金融紧张局势。在量化宽松政策之下，美国政府每月的钞票印刷量达到几十亿美元。金砖国家峰会宣布，新组建的新开发银行（New Development Bank,即金砖开发银行）,总部设在上海。
《福塔莱萨行动计划》及此次峰会的其他成果，标志着国际社会在打破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方面迈出了重要一步。在成立新开发银行（NDB）的同时，5国领导人还宣布建立应急储备基金（CRA）。新开发银行的首任行长将来自印度，首任董事会主席将来自巴西，首任理事会主席将来自俄罗斯。《福塔莱萨宣言》特别强调，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将遵循平等的原则，与现有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orld Bank）完全不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总裁位置一直被欧洲人把持，而世界银行行长则一直由美国人担任。成立金砖国家开发银行的提议是在2012年新德里峰会上宣布的，而2013年德班峰会也就创建应急储备基金正式迈出第一步。应急储备基金的长期目标为：为金砖国家提供应对短期债务危机或国际收支困难方面的应急资金。在目前货币战争的语境下，应急储备基金将最终取代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金砖国家及其他发展中国家遇到的国际收支困难提供经济援助。
在宣布为新开发银行注资500亿美元、为应急储备基金注资1000亿美元的同时，金砖国家领导人还表示，将建立金砖国家交易所联盟，以挑战由华尔街寡头控制、缺乏透明度的金融衍生产品市场，同时建立金砖国家能源联盟，以挑战美国洲际交易所（ICE）的投机活动。以上4个组织——新开发银行、应急储备基金、交易所联盟、能源联盟——全部正式运作之后，将为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起到巨大推动作用。正如本文将会介绍的那样，新开发银行和应急储备基金与欧洲投资银行（EIB）或拉丁美洲开发银行（CAF）等区域开发银行有很大不同。新开发银行产生的国际环境为：华尔街不计后果的掠夺性投机行为令整个国际金融体系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
挑战美元的过度特权
1944年布雷顿森林机构（包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建立以来，美元就一直是全球的主导货币。虽然在1971年8月与黄金脱钩并引发贬值，但美元仍然保持了主导储备货币与主要国际结算货币的地位。1971年之后，为打破美元的统治地位，欧洲国家开始着手创建欧洲的统一货币，但欧元从未对美元的地位构成大的挑战，因为欧元是一种“没有国家的货币”。法国和德国携手缔造了欧元，而正是法国人创造了“过度特权”一词以形容美元在世界经济中的单极地位。②
全球超过65%的国家以美元为外汇储备货币。美元作为主导储备货币的特权为美国提供了廉价资本，让美国人享有高质量的生活水平，而贫穷国家则要为美国的军事开支提供补贴，使美国能够通过军事手段掌控国际经济体系。
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在《过度特权：美元兴衰和国际货币体系的未来》一书中，介绍了国际经济体系重大变革所产生的影响以及美国在大英帝国瓦解后如何接管了主导货币的特权。我们知道，英镑在1913年的金融危机之后衰落，而美国用了31年时间才取代了英镑。美元对英镑的替代最终是在二战的硝烟中完成的，即1944年召开的布雷顿森林会议。与大英帝国强盛时期的英镑一样，作为世界储备货币，如今的美元拥有一系列的优势：全球最为重要的商品（尤其是石油）都是以美元定价和交易，而这些商品大部分都不在美国生产；全球金融体系以美元为基础，因此，联邦储备银行能够将通货膨胀转移至他国，联邦政府则保持高额的财政赤字而不受惩罚；美元不是与实际资产挂钩而是靠美国军事力量支持——这引起了世界各国的不安，尤其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美国采取量化宽松政策让美元进一步贬值，更加激怒了其他国家。
金砖国家组织成立之初的明确目标便是，挑战令帝国主义势力受益的旧有全球金融和经济体系。在《福塔莱萨宣言》之前，俄罗斯最为直接地指出，凭借共同的政治意愿，金砖国家能够成为全球治理新体系的关键因素——主要是在经济和金融领域。持这种立场的还不只是金砖国家。2013年底时，美国缩减量化宽松政策，引发资本流动的调整，对巴西、土耳其、南非、印度、阿根廷、加纳、韩国等国影响最大。除了金融危机和美国增发钞票的影响，美国司法系统对银行业掠夺性行为的支持也给国际社会带来了额外的担忧。2014年，美国最高法院在“秃鹫基金”银行（vulture fund bank）与阿根廷政府的诉讼中判定前者获胜。这一裁决进一步刺激众多国家寻求新的国际金融体系，以摆脱华尔街及美国司法、军事和金融体系的控制。
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和应急储备基金正是在这样的国际背景下建立的。
新开发银行
无数评论家都特别提到美国的金融体系被华尔街“捕食者”（predators）所掌控，他们设立了一个全球性的庞氏骗局，其中必不可少的意识形态立场便是：美国经济巨大而成熟的金融行业代表了全人类的利益。 ③美国金融寡头的军事、政治和意识形态权力在席卷北大西洋地区的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遭到严重削弱，但在危机之后，美国又开始了新形式的战争——巴西财政部长蒙迪嘉（Guido Mantega）称之为“货币战争”。这场货币战争的表现形式为全球4大货币（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的竞争性贬值。主要西方国家的央行均采用了相同的伎俩——量化宽松政策，包括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日本银行、英格兰银行和欧洲央行。
4大央行采取的政策都是通过影响物价和产出，将短期利率几乎降为零并以购买长期资产等方式提高流动性，从而减轻金融危机的冲击。欧洲央行和日本银行量化宽松政策的重点为向银行直接提供贷款，而联邦储备银行和英格兰银行则主要依靠购买债券。量化宽松政策的最初目的为减轻金融市场压力，但很快便扩展到抑制通货膨胀、刺激经济发展以及遏制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事实上，西方国家货币的竞争性贬值使得掠夺性投机者的实力得到加强，结果便是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反而成为危机中最大的受益者。资本主义国家的财政紧缩政策将财富转移到1%的富人手中，令美国受益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却让广大贫穷国家深受其害。
由于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都是可自由兑换货币，4大央行的政策对那些被剥削国家——即新兴市场国家——的经济产生了不成比例的影响。廉价资本让这些国家的利率保持低位，从而使西方资本主国家的居民享受到贫穷国家提供的补贴。80年前的资本主义经济大萧条时期，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当时都还是殖民国家，能够将经济危机的损失转移到殖民地人民的身上。德国和日本则通过侵略战争来应对上世纪30年代的大规模经济危机。
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贫穷国家不得不提高本国的美元储备，从而为美国的外部赤字提供廉价资本。对于美元的过度特权所造成的经济不稳定，中国等发展中国家受到的影响最大——中国的外汇储备超过3.66万亿美元，持有美国国债超过1.3万亿美元。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持续增长，越来越多的国家愿意接受人民币为外汇储备货币。截至2013年底，中国人民银行与23个国家和地区签署了货币互换协议，总额约2.57万亿元人民币。
在货币战争之中，美元的持续贬值让中国等国家感到忧虑。量化宽松政策迫使人民币升值，这对中国出口市场产生直接影响，并使北京持有的1.3万亿美元美国国债贬值。不过，对于建立新的多极货币体系倡导最积极的是俄罗斯。在拉美，委内瑞拉领导人同样在积极倡导建立美洲玻利瓦尔联盟（ALBA）。
新开发银行的创立——新南南合作金融机构
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诞生之前，发展中国家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结构调整进行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新开发银行启动资金为500亿美元，由5个金砖国家平均承担，其中100亿美元为现金，7年内支付完毕，其余400亿美元以担保抵押形式出资。该银行计划于2016年开始提供贷款。为将其打造成为贫穷国家的金融平台，新开发银行将允许金砖国家之外的其他国家加入。也就是说，新开发银行将挑战世界银行在今天国际经济体系中的位置。
在开发资金贷款方面，世界银行已经被中国的国家开发银行和巴西开发银行（BNDES）等超越。实际上，中国进出口银行和巴西开发银行在贷款总额方面已经超过了世界银行。巴西开发银行在南非、英国和乌拉圭都设有分支机构。作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平行机构，世界银行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是西方金融寡头的重要监督工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能够主导国际清算银行（BIS）的决定。贫穷国家可能会遭到国际清算银行的勒索，被迫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达成协议，否则就会被冻结国际贷款信用。
金融类报纸上的评论大都关注新开发银行对基础设施贷款的重视，但人们对另一事件还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与新开发银行同时建立的还有应急储备基金。中国将利用国内大量的外汇储备成为最大的出资国：在1000亿美元的启动资金中出资410亿美元。巴西、俄罗斯和印度各自出资180亿美元，南非出资50亿美元。
尽管国际媒体将主要目光集中在新开发银行上，但应急储备基金则可能具有更大的重要性，因为它能帮助成员国渡过金融难关，帮助金砖国家躲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华尔街和美国财政部3者联盟的条件限制和制裁措施。1944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成立之初，其主要任务之一便是为遇到国际收支困难的国家提供短期援助。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东盟十加3的成员国加强了金融合作， 2010年《清迈协议》多边化协议正式生效，建立起1200亿美元的亚洲区域外汇储备库。2012年，这一外汇储备库增加至2400亿美元。但《清迈协议》受到3个因素的制约：第一，局限于亚洲区域；第二，局限于货币交换协议；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公共采购法相关联。而金砖国家设立的应急储备基金则不会屈从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及其条件限制。
金砖国家交易所联盟和能源联盟
新开发银行和应急储备基金将会与2011年成立的金砖国家交易所联盟起到互补作用，该联盟让金砖国家能够将各自国内的股票产品交叉上市。联盟成员包括巴西证券期货交易所、俄罗斯莫斯科银行间外汇交易所、香港交易及结算所有限公司（港交所）、印度国家证券交易所、孟买证券交易所和南非约翰内斯堡证券交易所。在合作的第一阶段，各交易所已将其基准股市指数衍生产品在各个联盟成员的市场相互挂牌买卖。这一交易所联盟对于华尔街大亨们得以谋取巨额利润的大规模衍生产品市场来说，是极其致命的打击。
金砖国家的另一项重要创新措施是计划成立能源联盟。在能源联盟框架之内，金砖国家将成立燃料储备银行和能源政策研究院。这一能源联盟将对西方石油企业主导的美国洲际交易所构成直接挑战。美国国会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成立了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CFTC），但在能源市场的金融化时代，英国石油公司（BP）、壳牌（Shell）、道达尔（Total）、意大利埃尼集团（Eni）和高盛、摩根士丹利等银行则联合组建了美国洲际交易所。过去3年间，中石油超过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成为世界最大的石油公司。再加上俄罗斯天然气公司（Gazprom）、巴西国家石油公司（Petrobras）等国有石油公司，金砖国家有意构建新的能源金融体系，以打破美元对石油的控制。将来，金砖国家能源联盟还能接纳其他国家的国有石油公司，例如伊朗国家石油公司（NIOC）、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PDVSA）、阿尔及利亚国家石油公司（Sonatrach）和马来西亚国家石油公司（Petronas）等。上述石油公司以及挪威、卡塔尔、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的石油公司控制着全球75%以上的原油产量。
能源联盟的未来发展方向已经在今年早些时候初见端倪：经过10年的谈判，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和中石油终于达成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天然气协议，总价值超过4000亿美元。同期， 5月20日，俄罗斯第二大金融机构俄罗斯外贸银行（VTB）与中国银行签署协议，将绕过美元使用本国货币相互支付。这一协议是金砖国家消除美元在能源交易领域中心地位的进一步努力。在美国针对俄罗斯实施制裁的背景下，随着诸多国家纷纷寻求发展新的多极经济体系，金砖国家能源联盟为目前的地缘政治斗争提供了新的舞台。
国际金融的新阶段
上世纪70年代的金融危机时期，不结盟国家开始讨论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但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对此严厉抨击，并通过破坏石油生产国与非洲贫穷国家的联系而分化不结盟运动。当时，基辛格声称贫穷国家只会停留在口头上，没有实际行动。按照他的设想，7国集团将继续主导世界。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世界众多国家都在努力逃避美元贬值所带来的束缚，摆脱以大肆印刷钞票为主要特征的量化宽松政策的影响。在美国股市突破17000点的同时，美国实体经济却停滞不前，而在缩减量化宽松政策时期，华尔街的掠夺性投机者又通过货币战争制造混乱。
拉美国家成立了南方银行（Bank of the South），并积极推动共同货币苏克雷（SUCRE）的建设。中东石油生产国一直在囤积黄金，以应对不可避免的美元贬值。东盟国家建立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为《清迈协议》的实施和2015年以后经济合作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亚洲开发银行的技术专家一直在积极努力，为亚洲货币单位（ACU）的启动铺平道路。欧盟曾试图打造取代美元的货币，但全球金融危机却充分暴露了美国金融机构对欧洲各国银行做出妥协的最大限度。更为重要的是，美国的欧洲驻军规模超过8万人，以保证欧洲资本家对美国的顺从。
如今，随着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应急储备基金、交易所联盟和能源联盟的建立，陈旧的布雷顿森林机构的真正替代者终于出现了。
毫无疑问，以上4个机构将成为布雷顿森林机构的有力竞争者。美元所面临的更大威胁是，许多其他新兴国家也期望摆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条件限制，并从新开发银行和应急储备基金中获益。金砖国家的GDP总量超过全球的1/4，但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拥有的投票权却不到11%。而美国则拥有16.8%的投票权，并与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一起控制着34%的投票权。2008年华尔街金融风暴之后，金砖国家曾试图对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结构进行调整，以增加中国及其他金砖国家的影响力。华尔街自然无法容忍这样的结构调整，因为布雷顿森林机构的主导地位保障了美国通过军事手段对国际经济体系的控制——其前提是贫穷国家继续将美元作为外汇储备货币，美国则依靠其他国家人民辛苦得来的积蓄维持其庞大的开支。金砖国家组织将会让贫穷国家在国际金融秩序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金砖国家当然明白，华盛顿绝不会对此坐视不管。问题在于金砖国家是否能够团结一致，应对华盛顿的回击。(作者:贺拉斯·坎贝尔（Horace G. Campbell）是美国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政治学和非裔美国事务研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