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历史的国度发展城镇化,最宝贵却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莫过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
已经连续很多年,罗杨每年都会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奔波。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副主席身份相比,大众更为熟悉罗杨是因为他是一位著名书法家。然而现在,年近60岁的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古村落的保护和研究上面。
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快速推进城镇化,用罗杨的话来说,“我们在快速推进城镇化过程中也出现了比发达国家当年还要多得多的环境、社会问题。其中一个典型的问题是,很多记载着人们乡愁记忆的传统村落骤然消失”。
“喜忧参半”是罗杨对目前古村落现状的解读。“忧”的是,近10年间,我国的自然村以每年9万个的速度在迅速递减。在快速城镇化的背后,是一个个自然村落的消失,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古村落,这些文化却是真正承载着中国文化。
在忧虑的同时,这两年的变化却也让罗杨欣喜不已。在面对有历史价值古村落的消失湮灭,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问题越来越受政府有关部门的重视,也越来越受社会各界的关注。罗杨告诉《中国投资》记者,最近几年,他惊喜地发现了一些保存非常完好、没有受到外界惊扰的原始村落,有很高的文化研究价值。很多地方政府,正逐渐探索城镇化与保护古文化之间的均衡点,在推进城镇化过程中,将那些宝贵的传统文化保存下来。
“存留”与“破立”
《中国投资》:近几年,我们国家城镇化发展速度非常快,这使得一些自然村落消失。目前状况怎样?
罗杨: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城镇化建设取得了高速发展,今天的中国已有了比世界任何一个发达国家还要多得多的高楼大厦,但也不可忽视我们在快速城镇化的过程中也出现了比发达国家当年还要多得多的不如人意的问题。特别是在城镇化过程中,很多记载着我们乡愁的古村落骤然消失。据统计,2002年自然村为363万个,而到2012年则锐减至272万个,近10年间我国的自然村以每年9万个的速度在迅速递减。
《中国投资》:这些自然村落、传统村落对我们的价值是什么?它们的消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什么?
罗杨:首先应该说明,自然村的减少是城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以每天90个的速度消失的村落不是全都要保留下来的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村落。但是,我们不排除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尚未经过文化论证的应保留下来的古村落。
总体来说,古村落的价值主要有6个方面:历史价值,是历史记忆的活化石;人文价值,是民族民间文化及非文化遗产的百科全书;研究价值,是一个宝藏,蕴藏着尚未发现的文化价值;科学价值,是民间智慧的宝典;经济价值,是经济发展的资源;传承价值,是中华文明的母亲文化和根性文化,是民族凝聚力认同感的源泉。
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传统村落是一个自然的社会单元,也是物质与文化的综合体,是民族民间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是民族文化复兴的重要源泉。传统村落是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人生观和自然观产生的居住方式,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文化底蕴,是祖先长期适应自然、利用自然的见证。它如同一部历史教科书,记录和镌刻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基因和历史记忆;如同一条历史长河,至今滋养着中华儿女的心田。传统村落不仅仅是一个地点和空间,而且保存着年轮的印痕和光阴的故事,它曾以五千年文脉涵养了一个泱泱中华。梁漱溟先生曾经说过:中国新文化的嫩芽绝不会凭空萌生,它离不开那些虽已衰老却还蕴含生机的老根——乡村。
《中国投资》:这种状况还将会持续么?未来的形势如何?
罗杨: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城镇化率已达到54.77%。我想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我国的城镇化率仍将不断上升。不过,当我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我们发现发展不是单一的经济发展,应该是社会全面的进步和发展,因此党的十八大提出了“五位一体”的发展思路,人们也越来越认识到“推土机推不出和谐社会,大拆大建建不起美丽中国,钢筋水泥筑不起美好的中国梦”。因此,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诗意化要求后迅速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共鸣。
随着我国城镇化建设步伐的加快,古村落保护的形势将会越来越严峻,可谓挑战与机遇并存。一方面中央领导及国家对传统村落保护的高度重视和有力扶持,使我们的工作迎来一个良好的机遇,“存留”与“破立”的矛盾将更加突出。因此保护工作的生机与危机也将并存。
传统文化的困境
《中国投资》:我们在现实中也的确看到,大量的传统村落正在消失,湮灭,很多地方为了利益也在不断进行各类商业化开发,这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城镇化造成的。您觉得,传统村落消失的原因是什么?
罗杨:对于古村落的保护与发展,人们从不同的立场和视角出发,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见解和做法。
从政府角度来看大都希望能尽快推动城镇化进程,为当地社会经济发展办一些实事,以至让当地面貌“焕然一新”,树立起地方和政府的良好形象。从村落的原住民来说,大多希望尽快跟上城镇化的步伐,融入到现代社会的生活环境中,很多地方的青年进城务工挣钱后第一愿望就是盖小楼盖新房;从旅游者的视角出发则是希望看到猎奇,希望旅游的便捷和舒适;从学者的观点看则希望村落及居民都保持原生态的原始状态。因此出现了“开发性破坏”“保护性破坏”“修缮性破坏”等等不一而是。
就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由于国家的重视,大部分地方的政府对古村落保护的意识都很强,而且相当多的地方政府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不能马上转为旅游资源,群众不能马上得到利益的地方,原住居民则希望尽快改变环境和面貌,自行拆建甚至“自毁家园”的现象比较突出。因此,要使古村落保护收到实效,单靠哪一方面的力量尚远远不够,必须要有全民共识,要有一个“齐抓共管”的机制方能奏效。
《中国投资》:在城镇化快速推进过程中,古村落保护面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罗杨:保护传统村落是以往保护各种文化遗产中所没有遇到过的一种全新文化遗产形态。保护传统村落要比保护故宫还要难得多。故宫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每天24小时有人把守,也不缺保护经费,且作为遗产形式是一种博物馆式的固化形态。而传统村落产权是村民自己的,很难控制居民自己的改造,况且作为村落的非遗部分,又得是活态的传承,是一种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综合体,只注重物质的形态或只强调非物质的形态都不能全面完整地保护好传统村落。
因此,对于古村落的保护必须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科学管理”的方针,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坚持“以人为本”的导向,坚持科学合理、可持续发展的思路。使传统村落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中国投资》:欧美一些发达国家的城镇化程度非常高,他们在推进城镇化过程中,是否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
罗杨:中国是以农业立国的大国,有着5000年农耕文明的灿烂文化,这一点是其他国家所不能比的。比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很多环境理念均为中国独有。因此,中国的城镇化必然有别于其他国家的城镇化。比如,中国的农村与欧洲的农村不同,中国是村庄形式而欧洲多以农场形式为主。欧洲的城镇化发展要早,这与我们也不同。但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社会的转换是相同的。现代农村的发展方向是趋向城镇化、现代化。而古村落的保护是逆城市化和逆现代化,两者从本质上讲是有矛盾、有冲突的。
现在一些发达国家的城镇化发展已经出现了“逆城镇化”的苗头,而我国还在城镇化的增长期。但发达国家在城镇化过程中所出现的弊端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借鉴,使我们在发展中少走弯路。我觉得我们既要学习发达国家的经验,同时更要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古村落保护之路。按照我国农业文明历史悠久的特点,让我们的农村在城镇化中更像农村,农民更像农民,让农村和农民就地现代化,让农民在现代化的生活里诗意地栖居。
在保护中发展
《中国投资》:显然,城镇化与传统村落的保护,是一种发展与保护的矛盾,您怎么看待这一矛盾?
罗杨:保护与发展是一对永恒的矛盾,具体到传统村落保护的每一项措施与概念上,政府部门、原住民、旅游部门、专家学者都会从各自的立场出发而提出不同的理念和诉求。比如,村民也许会希望尽快告别古老的居住方式而融入现代化生活,而专家学者则希望保住原汁原味原生态的生活环境。也有些地方领导不理解传统村落作为地方历史文化资源的重要价值和意义,而是热衷招商引资甚至斥资建造新的“古村”“古镇”。有时候保护传统村落还不是一个简单的资金问题。有时候有了资金反而造成了一种“不保护不破坏,小保护小破坏,大保护大破坏”的尴尬陷阱。因此,对于古村落的保护必须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科学管理”的方针,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坚持“以人为本”的导向,坚持科学合理、可持续发展的思路。使传统村落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中国投资》:习近平总书记在谈到城镇化时曾经说过,城镇化是要让农村和农民享受和城市一样的公共服务。必须留住青山绿水,必须记住乡愁。在城镇化过程,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一种对得起历史和社会的城镇化?
罗杨:是把古村落作为文化基因完整地加以保护,还是作为生财之道尽快地开发赚钱,这是摆在我们面前亟待解决的重要课题。
因此,对古村落的保护、建设和开发一定要按规律办事,切忌在开发和建设中造成不可补救的破坏,使历经浩劫而幸存的古村落在不当开发中消亡。各级政府在古村落保护过程中,应本着高度的文化自觉,以历史的情怀、超前的眼光、长远的规划和持之以恒的决心,注重其文化内涵的活态传承,正确地面对历史与现实,正确地处理经济与文化,正确地看待遗产与利益,正确地评判政绩与公益,寻找出一个适合中国国情的古村落保护与发展的两全之策,逐步建立起科学有效的古村落传承保护机制,从而不断增强古村落的魅力和生命力,找回那种“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的美好诗意。
乡愁自古以来就是每个华夏子孙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家乡的眷恋。故乡既是赋予我们生命的地方,也是灵魂安放的地方。人生走得越远,心灵会离故乡越近,乡愁也会越浓。
人生的远行,终点永远是故乡,特别是对那些游子而言,“落叶归根”永远都是挥之不去的乡愁。当然,乡愁要以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等视觉印像以及一人一事一物等文化记忆为依托,并由此孕育出人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因此,乡愁也是民族凝聚力的重要源泉。
《中国投资》:我们知道,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自本世纪初就启动了“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并把抢救传统村落作为一项重点工程来抓。我们为什么要启动这一工程?您能否简单介绍下这一工程的成效以及我们期望达到的效果?
罗杨:中国民协自本世纪初启动了“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并把抢救古村落作为一项重点工程。这是因为,古村落是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综合体,它不仅有大量珍贵的物质遗产,还有口头与无形的文化遗存,如民间音乐、舞蹈、戏剧、美术、手艺、民俗以及民间传说、歌谣。它最直接地体现中华文化的民间情感、民族气质及其文化的多样性,有数千项进入省市、国家乃至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主要在村落,少数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基本上在村落。可以说,非遗的载体在村落里。十多年来中国民协通过召开中国古村落专题学术研讨会以及组织专家深入濒危的古村进行抢救性的考察和记录等,以唤起社会各界对传统村落的保护意识。中国民协为配合国家公布第一批、第二批传统村落名录的工作,由冯骥才主持,与中国摄影家协会共同开展了“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项目,并由冯骥才主编了《中国传统村落图典》。我们也在利用一些现代的科技手段,对现有具有历史价值的古村落做3D的立体影像库,以保存人类最有价值的文化。
目前,社会各界从初期主要关注古民居、乡土建筑逐渐发展到今天传统村落的概念,这一转变体现了人们从对建筑的单体的物质遗产的关注发展到对村落整体的包括物质和非物质的文化空间完整保护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