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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为本的城市(二)

文|梁鹤年 加拿大女王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学院前院长、教授

导读


 “人的尺度”(human scale)——很多人以为这是美学的东西,玄妙、神秘,甚至不能用言语去表达,要有艺术天才才可以掌握、演绎。其实,它是绝对科学的

“人的尺度”解析

把天空还给城市


“人的尺度”解析

上次,我说过,“以人为本”的城市规划是通过土地空间的使用、布局和分配去提升人民在生产、生活、生态活动中空间接触的安全、方便、舒适、美观。怎样衡量成败?

我们经常听到“人的尺度”(human scale)。很多人以为这是美学的东西,玄妙、神秘,甚至不能用言语去表达,要有艺术天才才可以掌握、演绎。其实,它是绝对科学的。

人类对空间接触的满足感(安全、方便、舒适、美观)绝大部分可以追踪到人类官能感觉的特性(视、听、嗅、味、触)。我们是以这些人的物性去衡量我们周围的物质环境:快慢、大小、高矮、远近、明暗,等等。继而作出评价:太快、太慢、太大、太小、太高、太矮,等等。

我们走路每小时约4.5公里,我们以此来定快慢。为此,乌龟是慢、猎狗是快。成人的体高是1.5到2米左右,我们以此来定高矮。为此,长颈鹿是高、小兔子是矮。也就是说,我们用自身的尺度去量度外在的世界。

视觉的满足感来自我们能够一眼看得清楚、看得完整,也就是“一目了然”。但“一目”是怎样去“了然”的?这只可以取决于眼睛的生理特征、旋转角度和视力距离。当我们向前望的时候,在眼球不动的情况下,视觉范围是上27°、下30°、左右合120°(有人解释这上、下不同是因为在进化过程中,来自地面的危险比来自天空的多,所以下望的角度大一点)。那么,如果按18米街宽,眼睛离地1.5米来算,路旁建筑物不超过12米就可以“一目了然”。也就是3到4层高的楼房会使人最感觉有“人的尺度”。

一般人的视觉认知距离是21到24米。但要在15米内我们才能看清楚对方的面部表情。因此,在邻里区内,“正常”街宽最好不超过15米。今天,中国的城市设计往往是路越宽越体面。有些居住区和商业区的马路宽得要拿望远镜才看得见马路对面的行人和店铺。这就肯定不是“人的尺度”了。

坐在车里和走在路上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因为速度不同、眼睛的高度不同、视野的范围也不同。还有,街道上往一个方向走、在一边走,跟往反方向走、在另一边走,看见的东西也很不一样。

其实,一个城市应该多大,以“时间”来算比用人口规模、面积范围来算更合“人的尺度”。每人每天都有24小时,而且也只有24个小时。一切起居作息都要按此分配,超过45-60分钟距离的地点就是太远。古今中外的城市中心与城市边缘的距离(无论是用脚、用马、用汽车)大都如是。一个大城市其实是很多个“小城市”组成的。每一个组成的“小城市”都是一个45-60分钟的“生活圈”。很多很多人一生中没有多少日子是在“生活圈”外过的(除了上班通勤,但这也是他们抱怨通勤过远的原因)。商人最懂这条道理。一个商业区的服务半径也是45-60分钟,超过了就会有精明的商人在45-60分钟外建另一个商业区。实际上,中国大城市的每一个区就像一个“人的尺度”的小城市。同是北京人,住海淀区的有多少人会把生活时间花在东城区(上班例外,而上班不是“生活”)?

当然,人类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无论什么恶劣的环境,地洞、荒野,都可以生存。但这是生存,不是生活。规划的责任是“满足”人对安全、方便、舒适、美观的追求,不是测试他对恐慌、疲倦、艰苦、丑陋的适应能力。当然,人也追求刺激、新奇,所以他们会到新的地方去探幽寻胜。但是,城市的主要服务对象是居民,不是游客。

把天空还给城市

很奇怪,人的适应力的确强,长久的生存在不理想的环境里,习惯了不正常,把不正常当作正常,也就正是“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我教硕士一年级的城市设计。学期开始的第一课,当学生们坐定后,我就跟他们说,“你们想学城市设计,我倒想先听听你是怎样看城市的。我给你们两分钟。闭上眼睛,想象你是站在你最熟悉的城市的市中心十字街头,放眼四望,看见什么?”两分钟是不短的时间,但我要他们脑子里的眼睛看得清、看得全。两分钟过了,我说,“大家可以睁开眼睛了,你看见了什么,现在可以举手说出来。”差不多全班都举起手来。我逐一的让他们说,一一的写在黑板上(我教学喜欢用黑板,可以随时、随处写、抹)。有说汽车、有说商店、有说行人、有说交通指示灯、有说大楼、有说小贩、有说穷人、有说贫富不均,到差不多人人都有机会说过了,举的手也疏落了,停止了,我就说,“我还在等,等有人说出一样我还没有写下来,但人人都应该看得见的东西”。同学们左右张望,看谁能够说出这“东西”。静静好几秒钟,没有人说话。

我说,“首先,你会看到汽车、商店、行人,但你肯定看不见穷人、富人,你是从人的衣服、姿态、脸容去推断。你的推断绝对可以是准确的,但你不能说‘看见’。你更不可能看见‘贫富不均’。但我要特别给你们指出的是,你们‘视而不见’的‘天空’。这是一般长年生活在城市的人的盲点。”

在城市街道上,我们的视野中,天空占比约1/5到1/2。我们一般不留意眼里的天空,直到某天天空在我们的眼中消失,我们就在意了。事实上,人们往往用天空消失的程度去衡量“城市化”。

可以想象两种方式去把建筑物和天空连起来:一种天空是建筑的背景;另一种天空是前景而建筑把它挡住了。相对于天空的多姿多彩、千变万化,任何设计得最好的建筑物都会变得呆滞、失色。你看,雨后的彩虹、落日的晚霞、澎湃的云海、漫天的风雪、雷的声、电的光,都不算了,单是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状就没有建筑物可比了。

我要怪责电子屏幕:在它的二维世界里,视觉享受的追求导致我们其他官能感觉都萎缩了。逐渐地,就丧失了对真实世界的真正感觉。可知道人类最高的官能享受不是来自视觉的,甚至要关掉视觉才能完全得到的?欣赏音乐、品尝美食,到最入味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初夏,假日,晨早起来,步出阳台,鸟语花香,坐在软椅上,薰风轻拂你的双鬓,晨熙照暖你的脸庞,你会自然而然的闭上眼睛,让纯听觉、纯嗅觉、纯触觉去享受这顿官能的盛宴。城市的声音、气味,大厦与大厦之间吹起的阵风,大卡车经过时扬起的沙尘,脚下路面的平滑或粗糙,就算蒙住了眼睛你也会知道身处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刻。这会为你带来安全感、舒适感,也可以给你创造新鲜感、刺激感。城市规划者对人的物性还要多多认识。唯一的办法是多逛、多看、多听、多嗅,不然就干不好规划,起码干不好“以人为本”的规划。

我在多处说过(例如由地质出版社翻译的《简明土地利用规划》),建筑师精心设计的摩天大楼不是给人看的。只能在直升机上或几公里外的水面上才能欣赏到。对建筑物脚下的街上行人来说,他们的感受是一条黑暗、深邃和阴沉的水泥深谷。

高楼大厦不会消失。我们需要它们挡风遮雨、避暑御寒。当然它们也是人们生产、生活的空间载体。但是,人有权(人权)去要求这些高楼大厦弥补一下被它们占用了的天空(“重见天日”的人权)。以人为本的规划有责任为人民讨回这些权利。

许多城市规划允许开发商在地皮上拿出一部分作为公共绿地,以换取建造多几层。这些绿地的原意是为周围的居民和街上的行人提供一些呼吸和休息的空间、一点新鲜的空气、一缕阳光和一丝绿意。但大家都体会到,露出天空的地才算空地。这些由开发商拨出来的空地只是让开发商合法的多盖几层,遮挡更多的天空。到最后,必需昂头仰视才能看到像邮票大小的天空。地上的公共绿地就像城市阴影下的深井,连最茁壮的树也因为缺少阳光而枯萎。

有没有可能通过规划把这些杂乱无章、非驴非马的公共空地重新布局,去换成几块地点适中、面积够大的绿地去供整个城市的居民享用?可否让开发商互相交换他们提供绿地的义务,或付现金取代,然后通过细心的规划和耐心的等待,也许最终会有几块比较大和交通方便的空地,为百姓讨回他们因城市化而失去的“天空享受权”?

高层建筑剥夺了我们的天空,但也有可能通过“反射”去还给我们一点点。建筑师也知道市民不满意被“火柴盒”式的高层建筑包围,所以他们也设计了各式各样的“包装”——砖头、石块、钢材、铝材、玻璃,林林种种,但好像没有建筑师利用天空去作为设计要素。可以想象一下,高层建筑的外墙可否设计成一面反映天空变化的镜子,建筑的朝向、玻璃的色度、窗户的角度都在反映千变万化的“天色”。我们讲“智能”建筑,它的外面完全可以用人工智能程序,按着气温、湿度、光线、空气流通和各种各样的环境因素去开关、旋转、变换颜色。以人为本的规划能否要求城市的地标性建筑物以街上的行人为观众,通过外形和外墙的设计和运动,把“天空享受”归还一点点给市民大众?

 

编辑 | 肖静秋

 校对 | 闫建军

设计 | 大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