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伟才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图片提供|刘伟才
导读
如何认识非洲国家独立后的发展?一个基本的要求是先要认识非洲国家独立之前的发展,尤其是殖民统治时期的发展。但是,独立后发展仍有自身的逻辑。弗里德里克·库珀的《1940年以来的非洲:从现实回望历史》关注从殖民统治中后期至今的非洲国家发展探索的历程,他既强调殖民统治历史的深远影响,又明确独立后的现实具有并且也应该具有自身的逻辑,通过将历史与现实交错起来展开书写,呈现了非洲现代发展的多样、复杂与曲折。
该书以20世纪90年代南非和卢旺达的变迁为开篇:南非种族隔离体制固化多年,人们一度觉得只有通过暴力革命才能将其推翻,但最终的转变却是以和平的方式;卢旺达种族大屠杀震惊国际社会,人们一度觉得卢旺达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部落”间暴力冲突,但卢旺达在稳定下来后却逐步踏上了发展之路。南非和卢旺达的变迁呈现了非洲国家现代发展中的在某种程度上可称“意料之外”的特性。由此回望历史,会发现非洲现代历史发展包含着一个又一个的“意料之外”。
当殖民者为非洲人提供教育时,没有想到接受教育的非洲人最终会成为他们的强有力反对者,并且是以殖民者所教作为其工具,工会、政党、媒体、议会斗争、区域联合,非洲人所利用的工具无一不是学自殖民者;当非洲人对殖民者的愤恨和反对变得越来越明显时,殖民者并不是没有意识和对应,他们也在教育、医疗、基础设施发展、农业和矿业发展等方面做了一些工作,但他们却发现,围绕与这些方面相关的工资、住房、教育、农产品价格等问题,似乎每一个阶层或群体都能从某一个方面找到愤恨和反对当局的理由。
“二战”后,当殖民者开始面对越来越多来自非洲人的挑战时,他们相信自己有足够能力控制局面,他们在40年代末没有严肃地想过殖民地独立这个问题,他们认为非洲人的诉求可以通过教育、税收、投资、司法等方面的改善一个个地解决。与此同时,发起挑战的非洲人也只是提出了有限的经济利益和社会服务诉求,他们也没有严肃地想过完全推翻殖民统治的问题,如库珀所说,40年代末,对某个在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后回来的有政治意识的非洲年轻人来说,独立难以想象,更难以达成;那时,一个经过了周期性分居后刚刚在矿业城镇定居下来的家庭所希望的只是孩子能接受教育;那时,一个农场主会向世界市场出售他的可可,他注意到了殖民当局的市场管理委员会(marketing boards)的压榨,但他当时想的可能只是孩子能在收获季节帮忙。然而,到了50—60年代,非洲独立国家却接连涌现。殖民者一度尝试打压,但他们很快发现,如想维系利益并体面退出,就只能依靠他们打压的那些民族主义者。
殖民者的“意料之外”告一段落后,非洲人发现自己也陷入了“意料之外”的“怪圈”。在50—60年代的非洲民族主义者看来,只要殖民统治结束,一切问题就会解决,但独立后的事实却显然不是如此。已成为独立非洲国家领导者的那些民族主义者们发现他们面临同样的问题:每一个阶层或群体都能从某一个方面找到愤恨和反对当局的理由。非洲国家的群众也发现,他们的问题没有随着殖民统治结束而结束,有的还更加严重了;他们发现曾为之呐喊、斗争的精英们似乎已将曾许下的承诺抛在一边,独立后应该会有的干净的水、体面的学校和卫生设施、更多的农业收获、更多的制造产品对大部分人来说仍遥不可及。在一些国家还发生了更大的混乱:1960年,刚果在独立后的几周内就遭遇危机;1966年,恩克鲁玛被政变推翻;1967年,比夫拉战争爆发。较晚解放的葡属殖民地、津巴布韦以及更晚解放的南非,似乎也躲不开“魔咒”,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从希望到失望的“幻灭”。
于是,开始出现关于“胜利与失败”、关于“希望与失望”的叙事,人们忆起为了独立而做的斗争和见证殖民统治终结时的快乐,也泛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独立后的非洲国家无法维持和平和民主、无法推进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悲伤。一些人甚至开始反思,独立真的要比殖民统治好吗?
持续的贫困、高负债、持续薄弱的基础设施和社会服务体系等使非洲国家内部和外部世界的人们开始了一种寻找“罪魁祸首”的“游戏”:一些人认为殖民主义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新殖民主义的结构也继续存在;一些人认为如果能始终坚持市场经济,非洲国家不至于成后来的样子;一些人认为问题与70年代发生的世界经济的逆转直接相关,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又没有很好地处理这一问题,国际社会对非洲的支持和帮助也不够;一些人认为外界为非洲国家制定的方案太超前了,过多地强调了非洲国家缺失的技术和资本元素;一些人认为非洲人并没有多少自主选择空间,一些国家实际上被外国资本控制,这些资本更关注自身利益而不是相应非洲国家的发展。
殖民者和非洲人似乎都未能让历史按照自己所设想的路线行进,“意料之外”接连出现。在库珀看来,可能的一个原因是:殖民者并没有真正完全地了解其在非洲的领地,非洲的民族主义者和精英也没有真正完全地了解他们的国家。就此,库珀提出了一个“看门人国家”(gatekeeper states)的观点。他认为,殖民当局也好,独立非洲国家的政府也罢,都只不过是跨在殖民地或者国家“门口”的“看门人”。殖民当局长期无法深入它们所统治殖民地的社会和文化层,它们只是跨在殖民地和外部世界之间,做一个控制税收、教育、司法等资源的“看门人”。独立后,“门”越开越大,但非洲国家政府作为“看门人”的地位并没有发生本质改变,它们同样是跨在自己的国家和外部世界之间,通过掌控资源、商品、资金、技术、人力等的输入输出来获利并维持统治,它们可能比殖民当局好一点,但对国家内部的了解仍然不够深入,从本质上来说也很难真正有意愿为国家全面发展努力付出。
不管怎样,“意料之外”的事情似乎仍在非洲发生着。在《1940年以来的非洲》的末章,库珀列举了媒体在三个不同时间对非洲的评判:2000年,《经济学家》杂志封面文章以“无望的非洲”(Hopeless Africa)为题;2011年,同样的杂志,同样是封面文章,题目却变成了“非洲崛起”(Africa Rising);到了2016年,《纽约时报》的一篇头条文章又以“非洲步履蹒跚”(Africa reeling)为题。所以,到底该如何看待非洲?
实际上,“意料之外”可能不过是因为认识不足。在外部世界很多人——也包括非洲的很多人——眼中,非洲是一个单一的整体,人们通过种族、殖民历史、贫穷等标准来对它进行定义。在这种认识下,一些人认定非洲应该遵循一条单一的道路,这条路的名字或者是“发展”,或者是“现代化”,或者是“自由”,只要偏离这些,就变成了“意料之外”。但是,非洲是一个具有多样性且与外部世界有不同性质和形式联系的大陆,不同的国家又有不同的语言、文化、历史轨迹等,所以它们不可能会是同一种命运。
《1940年以来的非洲》实际上论述了颇多细节,在提出诸多问题的同时也给出了诸多的解释或者假设,整本书的内容当然并不能用“意料之外”来进行囊括。但是,外界以及非洲人自身对非洲的认识不足,倒确是隐藏在整本书基调中的一条线索。
《1940年以来的非洲:从现实回望历史》
|Frederick Cooper, Africa since 1940: The Past of the Present (Second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
作者简介
弗里德里克·库珀(Frederick Cooper),纽约大学教授,主要关注非洲现代史、殖民化与去殖民化等主题。
目录Introduction:
1. Introduction
2. Workers, Peasants, and the Challenge to Colonial Rule
3. Citizenship, Self-Government, and Development: The Possibilities of the Post-War Moment
4. Ending Empire and Imagining the Future
5. Interlude: Rhythms of Change in the Post-War World
6. Development and Disappointment: Economic and Social Change in an Unequal World, 1945–2018
7. White Rule, Armed Struggle, and Beyond
8. The Recurrent Crises of the Gatekeeper State
9. Twenty-First-Century Af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