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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农民、农村在“新经济”下的机遇

文|梁鹤年 加拿大女王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学院前院长、教授

 

导读

新经济不在价廉,在物美。美的意思有两方面:满足消费者的追求,表达消费者的个性。在农业上,物美的基础是土地特性。发挥土地特性同时需要科和技:科学精神去发掘土地特性,技术能力去利用土地特性

乡村振兴应因地制宜

参考和启发

 

 

乡村振兴应因地制宜

美国农民占总人口的0.7%(2021数据,下同),农产品总值也占GDP的0.7%。这可被诠释为农业生产效率跟其他产业不相伯仲,也意味农民的收入跟非农民不遑多让。

在中国就不一样。农产占GDP总值的7.3%,乡村人口占总人口的34.8%。笼统来说,34.8%的人口只产出7.3%的GDP。当然,不是所有乡村人口都是务农,但可以肯定的是,相对其他产业,务农不赚钱。这是乡村经济落后和人口流失的主要原因。
政府对GDP贡献这么低的乡村和乡村人口仍花这么大的气力去振兴,反映政府决策不完全被GDP支配。恒久以来,中国的治国精神是以人为本,而人的发展需要有根植的土壤和发挥的空间;中国的治国目标是国泰民安,而民安就是人民安其居、乐其业。为此,乡村振兴的正途就是乡村人之有可安之居、可乐之业。

当然,乡村的就业模式形形种种,但大部分都是跟“农”有关。我想从农业(包括耕、渔、林、牧等)去讨论振兴——农村振兴。

振兴的条件是高质量发展。“高质”意味选择丰富,“高量”意味供应充足。用这衡量,美国农村不是成功例子(起码相对美国国力应该可以达到的质量)。这有其历史理由。美国的土地大部分都是立国之后才开发的,用的政策是既是移民也是殖民的“落户”(homestead)——如果在一块50英亩(大约20公顷)的土地上居住和耕种满5年,产权就属于你(交象征式的费用)。落户的场面相当嚇人:千百辆篷车载满一家大小和家当,一声号令,争相往前冲,到自己认为是比较理想的地点(美国中西部都不是最肥沃的土地,但仍是可耕之地),就跳下车,把小木桩在地块四周插下,这块地就是你的了。问题来了,一户人家怎能在5年内完成开发这么大的地块?这就是美式农业生产模式和农村用地布局的背景。美式农业是单品种(品种越多耕作越复杂)、高化肥(单靠自然补充绝不够)、机械化(很快就用拖拉机取代人力、马力)。这反映了,也加深了美式农业对资本的依赖。可以说,美式农业先天性向“产量”倾斜。

中国可不一样。中国的土地用于农耕好几千年,可以开垦的都开垦了(以当时的科技来看)。农民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对这块地有了深厚的感情,不想放弃。但如果看见务农养不起家(起码不如干其他非农的行业),或更甚,如果看见人家“卖地”(作非农用途)可以赚一大笔,就很难怪他选择卖地。这情况在城市周边(一般都是相当肥沃的土地)已经相当严重。就算是比较贫瘠和偏远的地区,虽然没有高价卖地,但生活迫人,农民也会选择放弃、移徙到城市去。另一方面,大量的农地已经去向资本化生产。

农业资本化有什么不好?只要国家粮食安全有保障,农民离开农村有甚么问题?对的,中国有资本化、规模化的大农场,也有种花、果、菜的富乡(特别是城市周边),但仍有大量的“穷乡”。放弃它们非但是惨事,更是憾事,因为经济要转型了,在“新经济”下这些可能就是“福地”。

旧经济是标准化、规模化生产和消费的经济,是资本经济。新经济是个性化消费、精准化生产,资本、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合作型的经济,是高质量、高科技的经济。土地的创意性使用会使农村在经济转型中捷足先登。
让我用一个“发明特有工具去解决特有问题”的隐喻去描述旧经济的农业(美式农业)成形过程。

美式农业成形时的环境是个“钉子的世界”(人少地多,要尽快开发),于是发明了“锤子”(资本化的农业生产:单品种、高化肥、机械化)。这是“洋为洋用”。我们艳羡人家成功(人家吃得饱,我们吃不饱)就模仿人家去用锤子打自己的螺丝(人多地少,开发已久,小块经营),这是“洋为中用”。

当初,锤子打螺丝也好像打得“入木三分”(农业资本化确实能够在短期内增加生产),但代价是传统农业的生产模式,特别是用地和用人的模式被“淘汰”了:农场取代阡陌,机械取代人力。农村人口被城市发展的拉力和农业资本化的推力掏空了,在“等死”。锤子打螺丝把木头打坏了。

今天,城市的吸纳力已近饱和。但宏观经济也在变。小康社会走向富裕社会代表从量的满足走向质的追求。标准化、规模化农业仍有其重要作用——保证人民吃得饱。但如习总书记说,“还要吃的好、吃得美”。

我在《中国投资》“收缩城市与大食物观互促之道”一文这样说的:个性化消费是指有消费能力的人会有更高的意欲去选择更能配合他个人需要和喜好的消费,也就是“特色”消费。特色消费品不会是大规模生产,否则何来“特色”。天下没有一样东西比“土地”更特色,因为地域上每一块土地就是“独一”的。这个“独一”包括它的地形、地貌、地质、它周围的气候、气温、雨量,更包括地面和地下的动、植、矿物,等等。为此,以土地为生产要素的产品必然反映这块土地的特色。严格来说,在不同土地种植的、饲养的、挖掘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完全一样(虽然可以是大同小异,但在个性化的消费模式下,小异才是值钱之处)。各地的生产各有特色,所以我们才有“土特产”的概念,非但在吃,更可以在衣(如衣料、饰物) 、住(如建材、家具) 和行(如寻幽、探险) 。

新经济将会是个性化消费的普及化和普遍化。精准化的农业生产将会是新经济的宠儿,农业工作的技能和收入都会提升。农村振兴的机会来了。

但是,成功掌握这个机会需要我们认识到打螺丝不能用锤子,要用“螺丝刀”:规模化生产不能“对应”个性化消费,要用精准化生产。

 

 参考和启发

“发明特有工具去解决特有问题”最成功的例子应算当年英国的工业革命。学者们归纳出8大因素(参考《西方文明的未来,上卷》三联)。且看对我们有什么启发。

1.天然资源
英国人因地制宜用煤推动工业革命。但有专家指出,“工业革命绝对不需要用水蒸汽,而水蒸汽绝不需要用煤”。煤是塑造而不是创造工业革命,是个“聚焦器”(Focusing device);有煤的英国聚焦于蒸汽机,缺煤的瑞士聚焦于低能源的精密仪器(如钟表、工程仪表)。

如果英国工业革命的聚焦器是煤(能源),那么中国土特产农业的聚焦器应该是土地特性。

2.人口与城镇化
在英国,城镇化不是工业革命的因,是果。事实上,工业革命前的16、17世纪城镇化在急升。但在18世纪工业革命开始后城镇化反放缓。城镇化未有带来工业革命,但推动了革命后的规模经济和科技扩散。

中国农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转移。城市已开始饱和,而农村却缺人去振兴。缺人是因为缺就业机会。缺就业机会的原因有两:资本密集型的生产模式取代人力,传统劳动力密集型的生产却不赚钱。农村振兴所须的是赚钱的劳动力密集型生产模式。精准化、高科技的农业既需要有高质量劳动力投产,也为高质量劳动力提供就业。

3.农业革命
英国的农业革命(主要是品种和耕地的改良而不是机械化)发生在工业革命之前,但没有证据显示农业革命成功带来的利润投入到工业革命。农业革命引发的农村人口过剩也不见流入城镇(当时的人口流动不高,而政府的农村救济政策也把农民留在农村),未有为工业革命提供劳动力。

在中国,几十年的农业发展走向“规模化”,的确制造了剩余劳动力。都跑到城里打工。新经济的精准化农业既需要,也提供高质量和高收入的劳动力,从而提升农村的就业机会和生活水平。

4.消费需求
英国的消费高潮是从1680到1720年左右,而工业革命则要到1770左右才开始。有人说,如果消费是工业革命的成因,工业革命应该发生在荷兰。在1700年,荷兰的人均收入比英国高50%,而且消费品生产也从家庭式转型到企业式,但并未有带来工业革命。英国工业革命其实是证明“就算有需求也要有对应的供给才能带动经济增长和发展”。

今时的中国不像那时的英国,是已经从对量的追求转移到对质的向往,不在价廉,更在物美。成功关键在“物有所值”。把标准化生产出来的东西“包装”成个性化的产品不再会被接受。精准化生产最能“对应”个性化消费。

5.外贸
当时英国国内已有足够市场去刺激生产创新。工业革命来自内部推动,不是外贸推动。反过来说,是工业推动外贸。

多年来,中国的改革开放主要是为外贸服务。今天是双循环,而内循环渐成主导。其实,这也是大国经济的逻辑。美国的农、矿业与制造业净出口从来不超过生产总值的10%。

6.管治
当时,英国的地方政府有各自为政的倾向,很多时都没有贯彻中央政府的法规。这反而产生出一种分散式的“自由经济”,鼓励了创新。大部分的教育和科技的投资都是来自企业。反之,国家给农民的福利(特别是《济贫法》,Poor Law)倒使农民疏于农耕,并把劳动力转移到工业去。

如果中国用上精准化土特产的农业模式就一定要依赖地方上的创新,因为只有当地人才知当地的特性。但同时,要发挥特性是需要有三类条件:顾客的需求(包括全国、以至全球)、当地有的特性、别地没有的特性。这既需要有宏观的全球讯息,也要有微观的地方知识。国家可以定方向,但实践一定是在地方,包括地方官员和地方百姓。

7.专利
研究工业革命的学者们发现私有产权(包括知识产权)往往妨碍了经济发展。专利权也未有推动发明,只是使发明者发了财,包括以千方百计阻挠或拖慢进步。有人算过,瓦特(James Watt,1973-1819)拥有蒸汽机的专利,不容其他人改良,导致英国的能源使用效率增长放慢近10年,直到他的专利期满。又有人指出,真正赚钱的是靠科技保密,靠头一个占领市场和定下标准。同时,奖金和社会认可也发挥很大作用,包括催生了克朗普顿(Samuel Crompton,1753-1827)的走锭纺纱机、卡特赖特(Edmund Cartwright,1743-1823)的羊毛精梳和机动纺织。

在中国,推动土特产农业不需通过专利,只需保护商标和品牌。土地特性是不可抄袭和复制的。它的“本身特性”就是“天然专利”,因为如果是可以仿制的就不是“特”了。特产的价值就是在“限量” 生产。但土地特性一定要通过创新发明去利用才能产出土特产,才能卖钱。

8.科技创新
英国工业革命的创新就是技术上的创新,不直接连上科学知识,而技术上的创新主要是为了降低成本。所用的技术大都是在实际情况中改良和修正发明家的理念,然后应用在生产线上。精英的“高级科学”未有真正的影响。有人统计,80个最有名的发明家(主要在纺织)中大部分与科学界没有关连;在纺织业的759个知名人物(改良者、实践者)中只有1/4有高于学徒的教育。

新经济不在价廉,在物美。美的意思有两:满足消费者的追求,表达消费者的个性。在农业上,物美的基础是土地特性。发挥土地特性同时需要科和技:科学精神去发掘土地特性,技术能力去利用土地特性。

当然,以上的英国工业革命成功因素不能完全独立分析和单独解释,但仍很有参考和启发意义,如下:土地特性将是农业经济转型的契机,高质劳动力将是关键的资源,物有所值将是成功的保证。

经济转型是有其过程的。“创新”是种尝试。凡尝试都会有成有败。科学实验和系统评估跟拍脑袋的不同之处是科学保证失败不是白费(追踪失败的因素,避免重犯),成功可以复制(辨别成功的法则,提升效率)。

经济创新不是政府的强项,要靠人民的智慧和动力,但政府可以鼓励和支持。关键在“引导”,因为农民不一定看得到经济如何在转型。怎样引导?新农业的核心是“土特产”,重点在“特”。引导就是给予方向和诱发动力。成功需要上下一心。下要听从上,因为只有上才看到宏观的大局;上要尊重下,因为只有下才知道土特产的“特”在哪里,如何去“产”。

但是,发掘“特”的所在,发明“产”的方法都可能出错。如果有错就重罚(无论是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或地方企业的资源资金),谁愿意去尝试?尊重地方就是容许地方可以有错,只要是老实的错。为此,以科学实验和系统评估有助清楚辨明成与败的因由,避免错罚。虽然罚宜轻,但赏则宜重。创新(无中生有)难度高,要勇者才会犯难,而重赏之下就会有勇夫。

同样重要是培养高质劳动力。这要靠教育,可以是正规(学校、包括职业学校)和非正规(学徒制度、民间团体、企业培训等)。但要结合通才和专才:通才要强调科学精神(重实证)和企业精神(敢尝试);专才要强调发明和使用工具去配合新经济的需要。

劳动力密集型生产绝不代表落后。绝对可以是高科技:从灵巧的手工去采茶、抽丝到灵巧的思考去用3D技术打印出特殊的工具;从科学验证古法去种植和制作新产品到利用大数据去开发“小众市场”(niche market);从发扬传统工艺去开创消费市场到发挥人工智能去追踪消费品味。新经济和新就业是相辅相成的。

新经济将会打破“零和游戏”,是一种各显风骚的经济,每处的农业与农民按当地的土地特性发展去增加农业的产值和创造高质的就业。农村哪能不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