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而具体的非洲一体化——读《非洲联合的愿景：泛非主义与非洲联合历史的新考察》

一体化常被与具体的一体化组织、协议、基本合作领域、重大行动等相关联，研究者也往往倾向于从这些方面出发对一体化进行探讨。然而，一体化涉及的因素实际上非常多元，除了特定的历史基础和多样且变动的现实条件外，还有一个个具体的国家、一个个具体的人、一桩桩具体的事件，它们都能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对一体化进程产生影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体化也不仅仅是实质性的政治、经济、外交事务，还包含社会、文化、观念等内容。《非洲联合的愿景：泛非主义与非洲联合历史的新考察》以非洲统一组织和非洲联盟为基本对象，立足相关实例，从多个角度和层面对非洲联合的基础、动力、影响因素等进行考察，具体而深入地呈现了非洲一体化的曲折与前景。

与诸多从组织机构与机制、政治经济合作、与国际伙伴关系等角度关注非洲一体化的研究不同，《非洲联合的愿景》首先关注的是与非洲一体化相关的理念、个人意识、想象等看似无形但却有重要影响的元素。

独立之初，相关非洲国家及领导人在推进一体化时，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和把握国家主权、领土完整、不干涉他国内政等基本原则。以恩克鲁玛为代表的部分非洲国家领导人倾向于淡化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并认为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实施对他国内政的干涉。比如恩克鲁玛主张多哥应与加纳联合，在他看来，多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国家主权，特别是当它在货币、贸易和防务上依附于前殖民宗主国且其边界也只是殖民产物时。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发生了多哥总统被刺的事件，恩克鲁玛以此力促对多哥实施干涉。但是，另外一些国家出于自身也存在不稳定因素的考虑，反对随意实施干涉，尤其反对非洲之外的干涉和非洲之外力量借助非洲内部之手实施的干涉。

但事实是，大部分非洲国家显然仍与前殖民宗主国保持着密切联系，如何面对相关非洲国家发生的具体事件，如何面对相关殖民宗主国的介入，不同人士的想法又有不同。可以说，非洲统一组织从一开始就无法在关键问题上达成一致，唯一能做的就是采取模糊态度，一事一议，这导致集体决定和决定的集体实施都受到限制，使起点看起来很高的非洲统一组织一直无法迈出关键步伐。

也正是因为在关键原则的理解和把握上难以达成一致，非洲一体化的进程很快就遭遇挫折。在西非，马里与塞内加尔一度联合，但由于两国掌权者的分歧，联合很快失败。在这一过程中，两国的草根实际上更愿意维持联合，一些人将联合作为改变自身不利处境的希望所在，但最终成为障碍的却恰恰是自己国家的掌权者。非洲国家的掌权者到底有没有从有利于人民的角度来考虑一体化，实际上很难回答。事实证明，独立初期出现的一些国家间联合是早熟的，也并没有考虑草根的需要并吸纳他们的参与。

而如果掌权者习惯于从自身小群体的利益出发来理解和把握一体化并以此为基础去任意改变政策，那么一体化的长远发展能依赖他们吗？东非共同体的曲折发展可在一定程度上为这个问题提供回答。在东非共同体形成之前，东非一体化的意识已经产生并具备了比较好的物质支撑；东非共同体第一次崩溃之后，诸多物质支撑或丧失或被削弱，但意识仍然存在，历史教材中还在提示关于东非是一个整体的内容，一些精英人士仍在想象、谈论、记录东非联合，民众的一些区域性参与活动也并未绝迹，这些都为东非共同体的复生创造了条件。事实证明，存在于从下到上人们意识中的联合比技术机制和官僚支配的联合有更强的生命力。

除了无形的影响因素外，有形的环境和条件当然也会发挥作用。就一体化而言，非洲国家所面临的最明显的有形制约是自身力量的薄弱。当尼日利亚内战爆发时，非洲统一组织的协商委员会进行了介入，但在具体过程中，它却成了英国用来抵制其他侵害其在内战中利益的力量的平台，成了美国遏制苏联卷入的一个基础。非洲统一组织发现，它如果要在非洲内部问题的解决上凸显存在，就必须或多或少地依附外来力量，甚至成为外来力量的工具。

当南部非洲民族解放运动不断推进时，尽管全体非洲国家都在原则上反对殖民主义和白人种族主义，但并不是所有非洲国家都有能力承受葡萄牙和南非的敌对，也不是所有国家都赞成通过武装斗争解决问题。于是，在要不要支持以及如何支持反殖民主义和反种族主义斗争方面，不同国家就有了不同态度和做法。一些南部非洲之外的国家对激烈的武装斗争并不认可，甚至有人提出可以借助黑人人口增长方面的能力，通过黑人对白人数量的超越来实现反种族主义斗争的胜利。而如博茨瓦纳这样直接面对南非的前线国家，则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安全而在很多场合向南非屈服，甚至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驱逐和打击流亡者和解放斗争人士。反殖民主义和反种族主义从理论上来说是非洲国家团结联合的纽带，但实际上却制造了一些国家和相关重要人士的不和。

从上述种种来看，以非洲统一组织为重要标志物的非洲一体化确实存在诸多问题，也确实面临诸多困难。至于是因为自身有问题才面临困难还是因为面临困难才造成诸多问题，恐怕很难厘清。重要的是，非洲统一组织及相关非洲国家的领导人意识到了这些。于是他们就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当口转变，将非洲统一组织改造成了非洲联盟，“和平与安全架构”、对成员国实施选举观察与监督等都可以看作是非洲联合力量和信心增强的标志；与此同时，其他一些次区域组织也对自身进行了改革和提升，特别是更加注重在经济和社会方面加大合作力度和提升合作质量。不过，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非传统安全、外部世界急剧变化以及人权、法治、“良政”等问题，仍将长期是非洲一体化的挑战。
泛非一体、团结一致、联合自强，这些在独立后从很多人口中喊出的慷慨激昂的口号或者梦想，在现实多种因素的冲击下，可以说从未真正实现过。但一体化的想象与意识却一直在浸渗进入非洲人的脑与心，从下到上特别是草根阶层对一体化具体行动的参与也在不断积累力量。

在《非洲联合的愿景》一书的作者看来，非洲联合的进程很缓慢，有曲折，但进程始终在向前。而在向前的道路上，技术性的机制、政治领导人和官僚的操动固然是重要的，但非洲人民多种形式的参与、联合一体认同意识的塑造和利用，更是需要以久久为功的战略眼光来加以重视并推进的工作。

⬆《非洲联合的愿景：泛非主义与非洲联合历史的新考察》
｜Matteo Grilli and Frank Gerits (eds.), Visions of African Unity: New Perspectives on the History of Pan-Africanism and African Unification Projects, Palgrave Macmillan, 2020.｜

作者简介
马特奥·格里利（Matteo Grilli），南非自由邦大学（University of the Free State）国际研究小组博士后研究员，主要从事去殖民化与泛非主义研究；
弗兰克·格里特斯（Frank Gerits），乌得勒支大学（Utrecht University）国际关系史系助理教授，主要关注有被殖民历史国家的对外关系史。

目录
1. Introduction
2. A Different Kind of Union: An Assassination, Diplomatic Recognition, and Competing Visions of African Unity in Ghana-Togo Relations, 1956–1963
3. Thinking East African: Debating Federation and Regionalism, 1960–1977
4. Kwame Nkrumah and the All-African Trade Union Federation: Labour and the Emancipation of Africa
5. African Unity and the Process of Integration from the Grassroots: The Case of Mali and Senegal
6. Visions of Unity: Southern Africa and Liberation
7. Between Continent and Country: Botswana, National Liberation, and Pan-Africanist Challenges, 1960s–1980s
8. The Trajectory of Liberation: Insurgencies from Portuguese Colonialism and Their Contribution to Pan-Africanism and Solidarism Within an Emerging Afric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9. In Between the Cold War Politics: The OAU Consultative Committee and Anglo-American Diplomacy in the Nigerian Civil War, 1967–1970
10. ‘Between their hands a fabulous geography is born’: The Maghreb Generation and the Fight to Decolonise and Unite Africa’s Minds
11. Embracing State Security: The Peace and Security Norms and Structures of the Organisation of African Unity, 1963–1993
12. What a Difference a Decade Makes: Understanding Security Policy Reversals Between the Organisation of African Unity and the African Union
13. Reflections About the African Court on Human and Peoples’ Rights Twenty Years After the Ouagadougou Protocol
14. Unity or Identity? How the Ambivalences of the African Union’s Collective Identity Formation Play Out in Contemporary African Politics. The Case of the 2015 Burundi Crisis
15.How Africa Can Unite
16.Key Primary Information Sources Emanating from the Organization of African Unity (OAU) and the African Union (AU): From the Lagos Plan of Action to Agenda 2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