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立路径来理解独立后发展 ——读《谈判与英帝国在非洲统治的终结：1959～1964》

关于非洲民族解放，过往一些话语常常包含“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之类，部分国家的强硬对抗和武装斗争则得到重点关注。当被置入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大背景时，非洲民族解放就显得更“热血”。然而，实际情况是，绝大部分非洲国家是在与宗主国谈判、合作、妥协的情况下以和平方式获得独立。尤其需要强调的是，尽管非洲民族主义者的斗争有力而顽强，但独立的具体实现仍是在宗主国掌控之下推进。

《谈判与英帝国非洲统治的终结：1959～1964》对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英国对东部和中部非洲殖民地民族主义运动的应对进行了探讨，重点关注在这一过程中召开的会议和设立的委员会。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非洲形势急剧变化的一个时期。在1960年之前，英国政府和各相关殖民地当局在面对民族主义运动时，往往表现强硬，宣布紧急状态、抓捕并监禁民族主义领导人是常用手段。一直到1959年，英国仍然相信自己对东部和中部非洲殖民地的控制力。即便是要给予独立，按照初步计划，最早也要到70年代中。当时，并没有多少人讨论如何给予这些殖民地独立的具体安排。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独立浪潮逐步掀起，联合国、美国、苏联等的介入也形成压力，英国很快就发现难以再像以前那样以强硬手段解决问题。但是，又不能简单地把政权直接交给非洲的民族主义者，而是要从长计议，一方面要尽可能延缓独立进程，以争取时间和周旋机会，另一方面还要尽可能使自身在殖民地的利益得到保障。在这样的考虑下，英国和各殖民地当局开始采取一些软化措施，与非洲民族主义者沟通、谈判，并“物色”愿意“服从安排”和跟自己合作的力量。在这一过程中，召开会议和设立委员会是最重要的两件工具。

1960～1964年间，英国就东部和中部非洲殖民地独立和制宪的问题举行了16次会议，设立了10个委员会。会议主要有非洲民族主义者、英国殖民地事务管理人员和相应殖民地当局人员参加，非洲民族主义者可以在会议上向殖民地事务管理人员就独立和宪政发展提出建议，如有可能则达成协议，但英国方面一般会避免达成协议。委员会主要是在会议基础上讨论重要问题和环节，并结合实地调查和听证，给殖民地事务主管者和各殖民地总督提出建议，并在可能情况下制定相关方案。

对英国方面来说，各种形式的会议和委员会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实际上，英国在这方面可谓驾轻就熟，可以在其中大玩手腕。最关键的是，英国方面可以决定邀请哪些民族主义力量和哪些具体的民族主义者来参加会议。与此同时，情报部门会在会议召开之前着力搜集非洲方面代表的信息，对其中的重点人员提前进行沟通乃至“公关”。此外，会议地点和会场的选择、会议级别的设定、会议是以打压还是以说服为基调，都会进行提前安排。会议具体进行过程中，对哪些人殷勤对哪些人冷淡、控制会议日程和进度、利用专业人士发表意见、引入宗教或文化人士、根据情况另设或私设小型会议等也是常用手段。英国方面也会使用心理战术，要让非洲方面的代表觉得，英国很重要，英国的代表很负责；还要让他们觉得，如果会议能取得成果，那么他们就会获得相应回报，而如果会议无果而终，那就是因为他们顽固、不配合。在会议从安排到进行再到结束的整个过程中，英国会着力利用并管理媒体，塑造自身在会议中的正面、负责任形象。

在这种情况下，非洲的代表可以说面临诸多挑战。英国通过会议和委员会来发挥的各种手段，非洲方面的代表往往并不熟悉，也不具备相应的应对这些手段的力量和平台，所以有时会处于比较被动的状态。但更重要的是英国通过会议和委员会实施的对民族主义者内部关系的影响。独立之前，宗主国和各殖民地当局仍可称“合法政府”，被邀请参加会议和委员会的非洲民族主义者相应地就具有“合法性”和可信度，所以非洲民族主义者内部在这个节点往往会有争夺和冲突。而英国方面会利用这一局面，争取或者拉拢愿意配合自己的力量，不愿意配合甚至制造麻烦的人则会被孤立。一些非洲民族主义党派和领导人也会利用这个机会，除做出愿意配合的姿态外，还会抨击打压其他民族主义力量。当然，民族主义者也不是被牵着鼻子走，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策略，比如借机扩展影响和增强力量，比如调动非洲和英国两方面的民众情绪，比如在看清英国方面试图拖延或推卸责任后不惜以中止独立和制宪进程来实施威胁。

最根本的是，英国方面之召开会议和设立委员会，本身就暗含了要退却的潜台词。尽管英国是希望利用会议和委员会来争取喘息时间，控制和管理民族主义推进的步伐，但会议和委员会一旦启动，各种压力就会凸显乃至加强。因为很显然，英国方面已经在动了，并且认定了要进行宪法层面的变化，这会让民族主义者要独立的愿望更坚定，也让非洲民众更急切，最终还是加快了去殖民化的进程。
会议和委员会本身直接推动了非洲民族主义的发展。当时，一些民族主义政党在短时间内发展起来，党员数量也在短时间内大幅上升。在坦噶尼喀，坦噶尼喀非洲人民族联盟的党员从1958年的30万增加到1960年1月的100万。在尼亚萨兰，1959年9月设立的马拉维大会党到1961年10月就有了10万党员。最突出的是，非洲民族主义者赴英国参加会议时的送机和他们回来时的接机成了展示民族主义力量和影响的重要场合，一些领导人的声望得到极大加强，独立近在眼前的意识也开始扩散，英国方面意识到，如果不能满足非洲方面的需要，就有可能出现混乱，而这种混乱可能会传染，在多个殖民地蔓延，这是英国方面不想看到的。

另一方面，在会议进行和委员会开展工作的过程中，由于形势的急剧变化，英国方面可能会得出与召开会议和设立委员会初衷不一致的结论。即它本来是想稳定局势、延缓进程，但会议开下来或委员会经过巡行、听证之后，开始认定要快刀斩乱麻，迅速脱身。比如当时关于中非联邦（由当时的南罗得西亚、北罗得西亚和尼亚萨兰即今津巴布韦、赞比亚和马拉维组成的联邦）的调查，原本想的是如何保持稳定并对其实施改革，但负责调查的委员会却发现，要想保住联邦就得让联邦进一步松散化，让北罗得西亚和尼亚萨兰获得更大程度的独立——但这显然是让联邦无法保住的节奏。实际上，英国在通过会议与非洲民族主义者沟通、通过委员会对实际情况进行了解后，发现无力回天了，就退而求其次，在得到保证的情况下体面离开，至于未解决的问题，甚至烂摊子，留给后续独立国家的领导人就行。

从总体上来说，英国针对东部和中部非洲殖民地所召开的会议和设立的委员会当然是没有实现英国的初衷，但它们确实给了英国喘息的时间，使它能够好整以暇，控制相关殖民地独立的进程，确保能应对独立后可能出现的局势。对非洲民族主义者来说，相关会议和委员会提供了机会和舞台，而为了抓住机会，占住舞台，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做出了一些妥协和保证。最终的结果是，东部和中部非洲的殖民地都通过和平的方式实现了独立。

回顾这一历程，应该明了的可能是：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非洲国家的独立不是也不可能是与宗主国的决绝切割，这是理解相关非洲国家独立后发展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谈判与英帝国在非洲统治的终结：1959～1964》
｜Peter Docking, Negotiating the End of the British Empire in Africa, 1959-1964: Conferences, Commissions and Decolonisation, Palgrave Macmillan Cham, 2021.｜

作者简介：彼得·多金（Peter Docking），任职于伦敦国王学院，主要从事英属非洲去殖民化问题研究。

目录
1. Introduction
2. Breathing Spaces and Leverage: Reasons Behind the African Conferences and Commissions
3. Commissions and British Governmental Control
4. Conferences and British Governmental Control
5. Strengthening Voices: Constitutional Commissions and Popular Opinion and Politics in Africa
6. Conferences and Popular Opinion and Politics in Africa in the Wind of Change Era
7. Successes, Failure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Commissions and Conferences
8. Conclu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