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非洲的被动与主动——读《殖民地的资本主义：拉各斯的非洲商人，1851～1931》

非洲近代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是非洲人在与外部力量互动中的主动性问题。早期相关书写往往不假思索地将非洲人视为被动的承受者，他们被征服、被统治、被剥削，或者被“从黑暗中拯救出来”、被“保护”、被“同化”。但随着研究不断深入，尤其是随着非洲民族主义运动的发展和独立国家的陆续诞生，探寻非洲人的主动性成为一个重要方向。

霍普金斯的《殖民地的资本主义：拉各斯的非洲商人，1851～1931》立足对1851至1931年间在拉各斯活动的116名非洲商人和企业家职业生涯的详细考察，在为近代西非资本家“画像”的同时探讨了他们在西非近代经济发展和近代资本主义全球传播中的功能和作用，呈现了作为殖民地的非洲和作为被殖民者的非洲人在殖民渗透、入侵和统治历程中的主动性。

霍普金斯立足拉各斯，从港口城市和商人两个方面出发来展开论述。一方面，拉各斯是一个港口城市，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殖民地港口城市，港口城市意味着国际化和流动性，而殖民地港口城市则牵涉到外来统治和种族歧视。另一方面，港口城市显然是一个更容易承载并促进商人活动的地方，正是在拉各斯这样的港口城市里，涌现出商业资本家、活跃的市场以及主要由盈利动机驱动的交换系统，非洲商人们利用自由产权、雇佣劳动以及资本市场等关键制度，在殖民入侵和统治的复杂框架里，找到了自处并发展的机会。

霍普金斯按节点、分阶段分析了港口城市和商人发展互动的历程。霍普金斯选择的节点是三次外部冲击事件： 1851年英国海军轰炸拉各斯、1892年英国入侵约鲁巴地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霍普金斯看来，每一次外部冲击都表现为军事行动，但其背后却有强大的经济原因，冲击也造成了重要的经济后果。

1851年轰炸后，英国在拉各斯建立了领事馆，并在十年后将拉各斯变为殖民地。这种权力框架的转变为奴隶贸易时代之后新一代非洲商人提供了机会。最开始在拉各斯开拓的是一批来自塞拉利昂的被称作“萨罗人”（Saro）的被“解救”奴隶，这些人大都受过西方文化教育，信奉基督教，还有欧洲名字，但同时也会说约鲁巴语。在殖民当局和传统统治者看来，这些人是理想的中介者。萨罗人自身也抱有积极态度：非洲人可以与欧洲人构建合作伙伴关系。于是，萨罗人有的加入殖民地机构，有的加入教会，有的则投入出口贸易。当时，奴隶贸易废除后的“合法贸易”正在不断扩展，这不仅催生了新的价值观，也呼唤新的商业组织形式，一批萨罗 “大人物”涌现出来，比较典型的如丹尼尔·泰沃（Daniel Taiwo），他为追随者提供就业、住所和安全保障，以非洲传统的方式获得忠诚；他利用殖民地法律系统惩罚债务人，并加强自己的政治地位；他投资土地，这些土地一方面被用来获得信贷，一方面用来安置追随者。在泰沃主导下，一个立足拉各斯同时有向海外和向内陆联系的商业网络形成。以泰沃为代表的萨罗人成为新产权架构的倡导者和受益者，他们推动了商业变革，尤其是推动了雇佣劳动体系的形成。

19世纪80世纪初，由于贸易条件恶化，利润降低，拉各斯与内陆地区的关系恶化，拉各斯商人控制的出口出现下降，但进口却在增加。另一方面，拉各斯的发展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欧洲商人进入，这给非洲商人带来了压力。在这种背景下，英国寻求扩展殖民控制，以开辟更多空间，于是出现了1892年对内陆约鲁巴人国家的入侵。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内陆的经济机会开始稳步凸显，拉各斯的诸多非洲商人在内陆设立了分支机构。一些非洲商人开始投资“上游产业”——其中最突出的是开设种植园，比如雅各布·科克（Jacob Coker），他在离拉各斯约10英里的地方创建了一个庞大的种植园，不仅生产尼日利亚最优质的可可，还将可可种植传播到整个约鲁巴地区。一些非洲商人扩大业务范围，涉足象牙、牛、柯拉果和本地布料等商品，还引入汽车和缝纫机、开办制革厂和面粉厂、开设酒店和餐馆、发展金融业乃至成立建筑公司、出版公司等，比如艾萨克·威廉姆斯（Isaac Williams），他在1889年放弃贸易转而投资房地产，并发展起租赁业务。

然而，随着殖民统治推进，基于种族分野的歧视性举动越来越多，这导致非洲商人内部出现选择歧异，一部分商人寻求在独立自主的前提下继续与欧洲人合作，比如一位叫彼得·托马斯（Peter Thomas）的大商人，他一度拒绝特许公司尼日尔公司对自己产业的收购要约，希望证明非洲人同样也能运营大型公司。另一部分人则尝试另找出路，比如科克，他搬离了拉各斯，到自己的种植园去居住，并试图以此为基础在内陆进一步扩展商业种植——既扩展自己的，也推动其他人加入。

此时，拉各斯的非洲商人已成为一个在经济和社会方面均具有较稳固地位，也注重社会责任和精神文化传承的群体，他们会支持教会、促进教育、向穷人施舍并帮助从奴隶制中解放出来的儿童——尽管这部分地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声誉能够带来信任并且有利于商业。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破坏了国际商业，也给拉各斯的非洲商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最直接的是一些德国公司被驱逐，这对许多与其有贸易往来的拉各斯商人来说是一个打击——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德国人的离去也为非洲商人提供了机会。大战结束后，拉各斯的非洲商人曾有短暂的喘息，但战后的形势并不乐观，一些商人刚刚赚到的财富马上又消失了，一些商人失去了生意，还背上债务。然而，即便是这样严峻的局面，一些商人也还是竭力维持，通过合并来强化规模和保证市场。但是，商人们并没有盼来形势好转，因为不久后就是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在长达二三十年的不稳定状态下，拉各斯的非洲商人们在1914年前积累起来的很多东西都毁弃于地。而形势还在急剧变化，不仅仅是经济，还有政治，反帝反殖的国际性政治，都与1914年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在这种不局限于拉各斯，也不局限于尼日利亚，甚至都不局限于非洲的大变动下，拉各斯的一些非洲商人最终不可避免地把注意力投向了非洲民族主义运动。

霍普金斯对百年间诸多非洲商人个体在拉各斯这个舞台上的来来往往、上上下下进行了细致描述和分析。从19世纪中到20世纪中，拉各斯的非洲商人们创造过辉煌，也遭受过打击，一些人和一些企业沉没于历史之河，但一些精神性的东西却传承下来，这些东西似乎仍闪现于当代尼日利亚乃至整个西非的商业发展中。

霍普金斯是一位一直比较倾向于认为殖民主义对非洲发展具有积极意义的学者，《殖民地的资本主义：拉各斯的非洲商人，1851～1931》一书的本意是为了探讨“资本主义的全球传播”，非洲商人也是被当作“英国全球发展计划的先锋”。但是，就书的具体内容来说，对商人个人和群体的详细描述和分析无疑是丰富了我们对19世纪非洲情况的认知。当然，霍普金斯也并没有忽略非洲人的主动性，仍然强调了他们能在“殖民统治扩张带来的动荡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殖民地的资本主义：拉各斯的非洲商人，1851～1931》
｜A. G. Hopkins, Capitalism in the Colonies: African Merchants in Lagos, 1851～1931,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4｜

作者简介：安东尼·杰拉尔德·霍普金斯（Antony Gerald Hopkins），英国历史学家，主要关注非洲经济史、欧洲殖民主义与全球化等问题，著有《西非经济史》等。

目录
Prologue: A Gunboat for Christmas, 1851
Chapter 1: The Global Meets the Local
Part I: The Shock of 1851
Chapter 2: Creating a Cosmopolitan Frontier, 1851～1880
Chapter 3: The Mercantile Community
Chapter 4: Chief Daniel Taiwo and His Network
Chapter 5: James Davies, King of the Merchant Princes
Part II: The Shock of 1892
Chapter 6: Crisis and Transition, 1880～1900
Chapter 7: The Mercantile Community
Chapter 8: Merchants as Money Lenders: Richard Blaize
and Isaac Williams
Chapter 9: James Davies: The First of the Cocoa Farmers
Chapter 10: The Changing Economic Environment, 1900～1914
Chapter 11: Accommodation and Diversification
Chapter 12: Negotiating Colonial Rule: Josiah Doherty and
Samuel Pearse
Chapter 13: Jacob Coker and the New Farming Frontier at
Agege
Part III: The Shock of 1914
Chapter 14: War and Its Consequences
Chapter 15: Peter Thomas: From Meteor to Falling Star
Chapter 16: A Conclusion, a Conundrum, and a Speculation
Epilogue: Congestion for Christmas, 2022
Appendix: Lagos Entrepreneurs, 1851～1931